长夜尽处月如霜-第1章 沧溟堕玉诏长夜 new
吃瓜
2 月前

神都的秋夜携着刀戟般森寒。 蟾光冷寂地浮在碧甍朱瓦间,宛若薄霜复上新创。 巷陌氤氲的桂馥裹着檀灰陈朽,金风裹挟暗香游弋,恰似窃语不可言说的前尘。 青石板上碎影斑驳,灯辉映着游魂般的面容,笙歌里蛰伏着惊悸。 众生勉力维持这镜花水月的中秋幻戏,仿佛只要眉梢弯得足够殷勤,便能拭去朱夏子夜的猩红。 胭脂河面漂浮的莲灯忽地打了个旋,在涡流中碎作万点流萤——那压过月魄的煌煌明光,唤作夜上舟. 此间并非真舸,乃是临水而筑的琼阁瑶台,飞檐反宇间雕着百子千孙图,万盏明烛映水化粼粼金鳞,恍若浮于永夜的金阙画舫。 金丝笼里锁着最矜贵的云雀,命妇的翟衣褪作蝉翼纱,贵女的玉搔头折成步摇坠,侠女的剑穗染作胭脂络,如今尽数贬入这温柔囹圄,成了夜上舟待沽的瑶姬。 琼华厅内,蟠龙柱鎏金映烛,数十张紫檀案如扇铺展,西域氍毹上散落着碎琼瓣,莲步轻移皆踏暗香。 丝竹呕哑,觥筹错落,今宵的夜上舟较往日愈显喧嚣。 毕竟晋王的剑穗缠着幼帝玉玺,将三公九卿的肝胆碾入朱雀长街的黥纹砖隙。 值此中秋良辰,岂不该以美人温香作酒盏,取紫宸殿檐角铜铃为酒筹? 乐伎们伏跪蟠龙柱畔,箜篌弦上凝着未晞的香汗。舞姬纤足踏过金甃,踝间金钏随柳腰轻颤叮咚。 虬髯武夫揽着云鬓散乱的玉人。 尚书千金?粗粑指节抚过她玉梁青痕,令尊颅骨犹悬朱雀门。残脂凝唇,恰似金甃缝隙蔓延的夕颜。 红衣少妇指尖葡萄露顺着藕臂蜿蜒。 文士骤然扯开她诃子,酥月上几道血痕宛然。 诰命夫人?酒气混着嗤笑喷在她耳后,侯爷的柏棺怕已生苔藓? 隅角银罍倾侧,琼浆顺着侠女雪壑流入股隙。她蜷于案几,若被揉皱的薛涛笺。 屏风后金摇钗坠地,脆响湮没在贵女呜咽里。她仰倒织锦堆中,似折损的梅枝。 诸卿且观,此方为海晏河清。 晋王楚定樟踞坐高台,玄色蟒袍衬得他若山岳,鎏金爵方举,满堂玉卮已如麦浪伏波。 唯他右首席上那抹素影纤尘不染。 月华裳晕着泠光,羊脂簪松挽鸦云。越窑盏在她指尖转出清响,满殿脂粉竟近不得她身前三尺。 慕璃前时神都第一美人,今朝顶着两重云泥名号: 晋王钦封的长乐郡主夜上舟悬牌侍客的花魁。 璃儿。晋王声如洪钟,今值中秋,不敬舅父一盏? 慕璃指腹抚盏沿,瓷釉映烛:殿下贵为监国,妾身不过教坊娼优,岂敢僭越。 莺语虽轻,却似鱼肠剑划破殿内虚妄和乐。乐伎商弦应声而断,舞姬榴裙滞于半空,连檐角风铃都屏息。 晋王眸色转晦,却未作色。楚朝临隔案倾身,蹙眉低劝:表妹慎言。 慕璃抬眸,目似寒潭:表兄欲闻弦歌,妾可奏《幽兰》;欲饮琼浆,妾可奉玉卮;欲寻云雨……稍顿,朱唇微勾,……妾身蕊宫之内,又不是未承过表兄元阳。 楚朝临玉面生赤。 殿角忽闻青铜樽重顿檀案之音。虬髯武夫踉跄起身,醉眼乜斜素影:慕小娘子好生矜贵!既悬着教坊花牌,奉盏荐枕,原是尔分内事。 慕璃凝眸相视,倏尔莞尔:哦?那将军欲闻清商?抑或…… 她眼波流转,寒芒中淬着三分讥诮。 ——欲荐枕席? 武夫怔忪片刻,酱赤面膛腾起赭色,方要发作,晋王世子楚朝临已拍案而起:狂悖!长乐郡主金枝玉叶,岂容尔等置喙? 那人赧然垂首,汗透重衫。 李卿,酩酊矣。晋王屈指叩响檀木凭几,目光却胶着于慕璃云鬓,然既欲闻雅乐,璃儿便抚一曲罢。 慕璃默然片晌,款款起身,广袖拂过青玉案,带起沉水香霭。 莲步轻移间,六幅罗裙逶迤如积雪崩云。 及至焦尾琴前,柔荑虚按冰弦,凝而未发,似待惊雷。 初弦乍迸,似昆山玉碎。 奏的是《广陵散》至哀至烈之章——聂政刺韩。冰弦铮铮若铁骑突出,幽咽似孤鸿绕树。满堂朱紫渐次寂然,纵是莽夫李某亦呆若泥塑。 晋王眸光晦暗。廿余载前,胞妹楚洛薰亦这般素衣抚琴,奏此绝响。彼时伊人巧笑倩兮:阿兄,此曲说的可是士为知己者死。 而今斯人已逝,而其骨血却以同一阙清商,化作诛心鱼肠。 琴音渐作金戈之鸣,慕璃玉额沁汗,鸦云粘腻桃腮,衬得霜肌愈显寒素。素手犹自翻飞,恍若不觉。 待得七弦俱寂,满殿若古墓。 好个《广陵散》。晋王拊掌,笑意未达眼底,然璃儿可知,聂政终局? 慕璃扬眸:车裂于市,肝脑涂地。 谬矣。晋王缓身离席,是青简留名,万古流芳。他踱至琴台前,恰如尔父慕子慎。 慕璃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。 当本王恨他?晋王低笑,非也,本王甚敬之。惜哉……玄色蟒袖拂过慕璃肩头虚无的尘埃,……偏要与孤的江山为敌。 凝睇垂首不语的慕璃,晋王蓦然缓声: 夜上舟寒露侵骨,璃儿明日便迁回长乐宫罢。 慕璃默然良久,终是摇首。 也罢。晋王轻掸蟒袍然既栖身此间……袍角翻卷掠起残香夜上舟的规矩,便坏不得。 慕璃仍跪坐焦尾前,望着那道山岳般的玄影渐次吞噬鎏金烛光,最终与蟠龙柱上的金漆融为一体。 宴至中宵,鎏金烛泪积如小山。待晋王称倦摆驾,满堂朱紫顿作魑魅。 绫罗委地如残红零落,玉体横陈似寒梅卧雪。 琉璃樽倒,琼浆濡湿流苏枕;蟠龙柱晃,金漆蹭脏芙蓉面。 殿角古琴弦断三根咽,琴腹暗藏揉皱鸳鸯帕;菱花镜碎胭脂乱半奁,匣底深埋褪色合欢结。 满室浮动的再不是沉水香,而是麝兰甜腥掺着稠白浊腻,似雪后腐梅混了陈年血锈,在暖炉熏蒸里酿成黏稠的春醺。 慕璃独立飞阁,凭栏望月。金风掀起广袖,露出凝脂雪腕。 身后响起熟悉的玉磬声,她未转身。 表兄亦来劝返宫闱? 楚朝临默然须臾:前番……是某孟浪。 彼夜他酩酊闯阁,原想见的是泣露海棠,却逢冷月栖枝。少女对镜描远山黛,闻声不过淡淡相询:表兄欲璃儿如何侍奉? 残存理智寸寸崩解。唯记他扼着那段雪颈贯穿蕊宫,蟒袍裹着素裳在锦衾间翻涌。身下玉人却似棺中瓷偶,空洞杏眸凝望承尘彩绘。 何须告罪。慕璃轻笑,这副皮囊早…… 你欲求死。楚朝临截断话头,刻意触及父王逆鳞,不过求鸩酒三尺。 慕璃倏然转身。月魄浸染素纨,眸中星河璀璨:表兄可愿成全? 楚朝临气息骤乱。 忆及总角之年,粉团似的小娘子攥着他袖角,糯声唤着朝临哥哥.彼时明眸亦这般璨若辰星,却盛满蜜饯甜香,非如今日之……决然。 活着。他忽地跨前,解下狐裘覆于伊肩,活着方见山河终局。 慕璃怔忡。氅衣犹存体温,沉水香混着铁衣寒——却是经年征伐的血气。 曲廊下河水碎月成鳞,恍见阿娘枯枝似的手攥住她雪腕,喉间痰鸣混着药苦:璃儿……莫学阿娘……要活得……长长久久…… 远处谯楼更鼓惊破残夜,仲秋将尽。楚朝临方欲离去,忽闻身后轻唤: 朝临哥哥。 回首惊见冰魄乍融,她唇畔绽出的笑靥,较瑶台琼苞更灼目。 经年未曾闻此称。 多谢夜岚卷碎呢喃。 楚朝临蓦地参透,眼前看似蒲柳的少女,骨子里浸着慕氏风骨淬炼的剑脊。 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—— 苟活之痛,尤甚凌迟。 他突然仰天而笑,声震飞甍,笑纹里盛着廿载青梅涩,浸着三更寒露苦,笑着笑着竟呛出泪来,似癫似醒间踉跄跌入阴影。 檐角铁马叮咚,恍若谁在月下击节而歌: 忆昔踏月凌波女,寒潭照影惊鸿翩素手分香戏琼蕊,玉足点露碎青莲岂料罡风摧玉树,忽堕泥淖染腥膻双龙戏珠破玄牝,孤鸾泣血染朱笺更漏催时犹赴宴,蟾宫晓破未堪眠琼浆凝脂浸冰骨,浊露混珠污雪肩云鬓散落珍珠坠,柳腰折尽翡翠钿屏后尚闻娇喘急,席前又见玉臂延群狼环伺争啖肉,孤雁哀鸣独咽渊广寒阶前群妖舞,长乐宫中众宾癫世子按剑眦欲裂,郡主承欢眸失涟精魄已随明月碎,冰肌犹作贡品鲜宁化屈子沉江魄,不作飞燕掌中怜九重恩宠皆粪土,一身污浊胜云烟长河渐落星斗沉,独照寒潭旧时颜。